引子
《金阁寺》实在是本难懂的书。面对一座不会说话的阁楼,如何升起这般仇恨?
一、金阁
「地上再没有比金阁更美丽的东西了。」
这是《金阁寺》开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也是带着这样一种印象,我在来京都时,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金阁寺,看一眼那所谓世间至美的金阁。
金阁寺本名鹿苑寺,但无论当地人还是外来者,皆将其称之为金阁寺,鹿苑寺的本名反而渐渐地无人谈及,仅能在一个「"鹿苑寺"通称"金阁寺"」的门牌上,默默地提醒游客没有走错。
殿名胜过寺名,也自然可想见金阁的不凡之处。
早在600多年前,日本的实质统治者,完成南北朝统一,将室町幕府推至极盛的足利义满,将幕府大将军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并在自己一手推动兴建的鹿苑寺内正式剃度出家,皈依了佛门。之后,足利义满将寺内的舍利殿设为道场,一边督国一边修禅,让舍利殿成为了一个事实上的佛门皇宫。彼时,舍利殿就用金箔装饰,内外金碧辉煌,故有了「金阁」之称。
本以为,金阁之闻名遐迩,在于其富丽堂皇。直到眼见实景,才发现金阁之美亦在于其风格与意境。
金阁是一个大小堪称「精致」的三层阁楼。每层之间,延续着日式不对称的审美结构,也更有形而上的象征意味 [1]。
一层名为「法水院」,采用平安时代贵族住宅的寝殿造样式,以黑柱为支撑白壁为立面,正面有开放的外廊,侧有可静赏园林的小亭,颇为通透。法水院供奉宝冠释迦如来坐像,象征佛法净化烦恼,同时,作为从平地而起的第一层,法水院是金阁的根基,是「人界」的代表,还设有足利义满的坐像来彰显其权威。
二层名为「潮音洞」,采用镰仓时代的武家书院造样式,多用推拉门与壁板做结构划分,供奉岩屋观音坐像,周围还有四大天王护法,内绘飞天与凤凰。自潮音洞始,金阁下承人世之贵,上通禅宗之尊,外壁与围栏贴满金箔,象征向上求佛道、向下化众生的「菩萨界」。
三层名为「究竟顶」,采用中国唐代禅宗佛殿的唐样风格,用板条门、花头窗,与逆莲柱围栏装饰。究竟顶位于最高,不仅外贴金箔,内壁与天花板也覆满金辉,当中供奉着佛舍利,自然象征着佛法的「至高境界」。在屋顶上,还有一只象征吉祥的金凤凰,风姿亭亭,迎天而立。
除了金阁建筑本身的别致外,金阁前临镜池,后接苍翠,在水面的倒影中,更有所谓「金阁浮空」的奇景。若有蓝天白云与阳光相映,整个金阁更是如天上宫阙般,光芒璀璨;若有静谧暗夜与月光相衬,则整个金阁又如蜃境晶塔般,清明高雅。
在三岛由纪夫的笔下,《金阁寺》中的主人公少年沟口,其心中对金阁美景的想象则更是破静为动,若有生命。
「如此想来,我觉得金阁本身仿佛一只在时间之海上行驶的美轮美奂的船。金阁已经度过了无数个黑夜,至今仍继续着永无尽头的航行。白天,这只神奇的船满不在乎地抛锚止航,任凭众人观赏;而夜间一到,它便乘四周暗夜之势,鼓起帆一样的阁顶昂首出海。」
(笔者所见的金阁寺,摄于2025年5月)
二、炎上
然而事实上,我们今日所见之金阁,并非金阁本真的模样。
在金阁落成几百年来,或有政权更迭的纷飞战火,或有雷鸣火扰的自然之怒。足利义满昔日的鹿苑寺几经毁灭,可其中的金阁却奇迹般地安然了数百年,甚至在举国燃烧的二战对日轰炸中也未受丝毫波及。
然而,这个似乎被佛光护佑着的金阁,挺过了五百年风雨飘摇的金阁,却在1950年被人为地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对金阁有着无限憧憬的少年。
1950年7月2日凌晨,金阁寺见习僧人林承贤,在经过处心积虑的谋划后,在金阁中燃起了一把大火。
事后,日本警方找到了在后山上自杀未遂的林承贤。已经处于精神分裂状态的林承贤,始终未能就其纵火的动机给出统一且一致的解释。在审判中,林承贤声称其纵火动机包括「自我厌恶,对美的嫉妒,想和美丽的金阁一起死,对社会的反感,以及想听社会对放火的批判的好奇心」等等。在后来的公审中,日本官方最终以「没有任何事实理由地烧毁了金阁,属于自以为是的犯罪,是完全为了自我满足而牺牲社会的恶性行为」对该事件进行了定性,判处林承贤七年监禁。而在六年后,眼看服刑将满的林承贤却因病情恶化,在狱中病逝。
离世的林承贤留下了太多谜团,也给作家们提供了很多的想象空间,以这一事件为背景,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震撼问世。
在书中,三岛由纪夫以林承贤为蓝本,创作了主人公少年沟口,从憧憬金阁到最后纵火焚烧金阁的故事。《金阁寺》一作问世后斩获文学大奖,畅销海内外,为三岛由纪夫带来了巨大的成功。
书能成就作者,作者也会成为书。
更值得玩味的是,《金阁寺》中沟口最终点燃的那把火,似乎也早就预示了三岛由纪夫本人的选择。
(《金閣炎上》,川端龙子画作)
其实,刚读完《金阁寺》之时,我的感觉是仿佛被卡住了,从对金阁之美的仰慕,到对金阁之美的毁灭,有太多我所不能理解的地方。书中大量的心理描写虽然细腻却又乖张,主人公沟口的行为又颇多偏离常人,所谓的「三岛式美学」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看了诸多评论与解读,我也感觉只是故事被理得更顺了,但究其心理的根本,却又未见得说得明白。
哪怕在读完这本著作后反复翻阅,我心理的谜团也依旧是只多不少,与80年前审问林承贤的法官们几乎别无二致。
所以,我想试着抛开那些所谓「美到文字可嗅」、「华美致死」、「惊得遍地蝉鸣」等浮夸的评论与空洞的溢美,重新思考一下金阁用火祭奠出的美与恨。
那么回到开头,面对那句对金阁无上之美的终极赞誉,不禁要问,金阁真的那么美么?
或许未必。
三、美丑
今日所见之金阁,实际上是在被林承贤烧毁后,于1955年重建的,有着颇多的形制改变。金阁周身的金光,也是后来的造物。
早在最开始,金阁只有其作为最高境界的第三层「究竟顶」上有着金箔装饰。在应仁之乱中,鹿苑寺被彻底毁坏,庭院中的树木遭到了大量砍伐,荒废颓然。金阁虽然从中幸存,但到了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运动,寺庙面临经济困难,也难以承担维系金箔的沉重开支。一直到1955年重建时,金阁才开始给第二层与第三层同时贴金。后来,在1986与2005年的重刷漆与更换金箔之后,金阁方才有今日的金碧辉煌。
实质上,彼时的金阁,无论是现实中林承贤所见的,抑或是《金阁寺》中的沟口所见的,都只是一个苍老,斑驳,全无生气的小楼而已。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有时歪着头眺望,引不起任何感动。这只不过是一座陈旧而灰暗的小小三层建筑,屋顶的凤凰看上去只能像乌鸦一般。谈不上什么美,只能给人一种极不调和的动摇之感。我想,所谓美,就是指这种不美的东西吗?」
(1885年时的鹿苑寺,彩绘照片)
幻想与现实的落差是巨大的,特别是当幻想已经到达了至高无上的完美境界时,哪怕美得有那么一丝不足,带来的也是对内心的直接中伤,更何况此时的金阁是那么不堪。
「倘若我是谦虚好学的少年,想必会在猝然扫兴之前哀叹自己鉴赏眼光的贫乏。然而此时被那般心驰神往的美所背叛的痛苦,剥夺了此外所有的反省。」
既然如此,少年的心理应是如何呢?常人或许会就此放弃幻想,另寻别乐,而沟口却不然。
常人眼中鄙陋的屋舍,在沟口的心中反而开始出现了逆向的美化。
「那般令我失望的金阁,开始一天天在我心中复苏它的美,不觉之间成为比我目睹之前还要美的金阁。无法说明其美在何处。仿佛梦幻中培育起来的美景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又反过来给梦幻以刺激。」
对于金阁,美的减损不可接受,同样的,美的增益也将更为超然。
无关于现实中的金阁是何种样貌,心中的金阁,那个不容质疑的幻想中的金阁开始成为更绝对的存在。
自此,金阁就已成为了沟口心中神圣之美的象征,即便眼前的金阁窘迫至此,沟口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是金阁向他隐藏了其美丽的秘密,而金阁,也会迟早有一天卸下自己的伪装,向他展露其极致的美。
随着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逐步失利,当美国的轰炸机已经把成千上万吨的炸弹结结实实地扔在日本本土之上时,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地面上每一个渺小的凡人,笼罩着沟口,也笼罩着金阁。
战争对别人而言或许是恐慌,但对沟口而言反而是一种极乐,因为在随时可能降临的火焰面前,他与看似拥有永恒生命的金阁可以拥抱同一个终点,那就是毁灭。
「我同金阁在这世上有着相通灾难这一点激励着我。我发现了将美和我结为一体的媒介,我觉得在我同似乎拒绝我、排斥我的事物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烧毁我的火也将把金阁付之一炬,这一想法几乎使我陶醉。即将遭受同一灾祸同一不祥之火的命运,使得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处于同一元。」
接下来,对于沉浸在共同毁灭的幻想中的沟口,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也开始重合。
「我想,如此美妙之物不日将化作灰烬。我心目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细绢上的双面绣图案合二为一一样,将其细部徐徐合为一体。……金阁早已不再是岿然不动的建筑,它已化为现象界虚幻的象征。现实中的金阁通过我的这番思绪而变成较之心目中的金阁也毫不逊色的美物」
只可惜,战争随着日本的投降而结束了。
京都幸免于难,金阁也幸免于难,但是沟口却被重新拉回了凡俗的地狱。
四、仇恨
「美这种东西是我的仇敌。」
与一般的青年不同,沟口天生就患有口吃,这使他自小就时常受到同龄人的欺凌,在被漂亮的女同学嘲弄后,沟口更是愈发坚信自己的丑陋,也让诅咒在心中滋长。
为了避免受人嘲笑,他主动选择了孤僻的生活方式,却又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寡言的暴君,自有其威严。
「我唯一的骄傲是不被人理解。」
然而即便如此,沟口也遇到了其可称之为朋友的两个人。
在寺院修行期间,沟口因巧合认识了从不嫌弃他口吃,生性阳光开朗的青年鹤川。上学后,沟口又主动认识了另一个同龄人柏木,一个有着下肢缺陷,却以利用他人同情为乐的另类少年。他们二人既是沟口与世界的链接,也同时象征着沟口内心所向的阴阳两极。
然而,寄托着沟口正面憧憬的鹤川却在一场车祸中突然去世,沟口通往光明世界的桥梁也随之垮塌。
再之后,沟口开始向自己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越行越远。他踢过怀孕女人的肚子,用烟酒孝敬了住持老师,也在柏木的帮助下不断尝试男女苟且之事。
「同柏木在一起时,他总是首先带给我小小的叛道、小小的渎圣、小小的作恶等心理,必定使我舒心惬意。但我并无晓得随着这种恶的分量不断增加,快活的分量也将无限加大。」
倘若沟口只是这样不断放纵下去,充其量也就只是一个流窜街头巷尾,受人蛊惑误入歧途的可怜少年罢了。可为什么,沟口最终会将火焰引向那无辜的金阁呢?
或许是出于对住持的报复,或许是出于对母亲的叛逆,或许是出于对社会的不平,沟口因口吃自卑而封闭的心房中必然藏满了种种怨念,但却独有一股业火难以自抑,那就是他在女人面前的无力与绝望。
「我与女人之间,我与人生之间,总是横着一座金阁,致使我刚要抓到手的东西倏忽间沦为灰烬,眼前美景画作一片沙漠。」
在柏木的数次撮合与安排下,沟口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可无论面对的是谁,无论他如何努力,最终都会在将行男女之事前突然想起金阁,然后顿失气力。
几番循环之后,业火转为仇恨的烈焰,最终沿着「个人的丑陋」,「对异性肉体的渴望」,「交合的障碍」,「对美的怨恨」这条引线一路燃向金阁,似乎只有金阁覆灭了,丑陋的他方能从这美的牢笼中解脱,获得生存的自由。
下定决心后,沟口带着最后的一点的,本应是学费的几个铜板走向了寻花问柳之所。
「到头来,我甚至弄不清楚到底是为了烧毁金阁而失掉童贞,还是为了失掉童贞才要烧毁金阁。」
再之后的故事,就是我们都知道的,照亮了整个雨夜的金阁火光了。
(电影《炎上》截图,根据《金阁寺》改编)
五、妄念
其实,《金阁寺》书中很早就出现了一个故事,预示了金阁将化为灰烬的结局。
这个故事名为「南泉斩猫」,出自《景德传灯录》中记录的一桩禅宗公案。
「师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
故事中,南泉和尚的东西两堂弟子见了一只美丽的小猫,都想争来本堂宠养,南泉和尚遇到后,向众弟子说能说出来就可以救下小猫,说不出来就杀了小猫,众僧没有答话,南泉和尚随后就当众杀掉了小猫。
南泉和尚此举,常常被理解为斩断妄念。当两堂弟子为了小猫而起争执,那便是意图占据美的妄念而破了「空」之心境。这时,只有破灭了妄念的根源,才能让众人解脱。即便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南泉和尚也毫不留情地割开了小猫的喉咙。
《金阁寺》中,沟口最终的行为也确如同南泉斩猫一般,用一种毁灭性的方式来实现解脱 —— 只要断了美的妄念,那么丑就有了解脱,有了公正,有了存在的理由。
「我将自己对于金阁的偏执,一味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于是最终,如同小猫断了性命,金阁也化为了灰烬,二者都在物质世界中消亡殆尽,只因他们被动地成为了外人妄念的载体,便被无辜强加了灭亡的命运。
然而,「南泉斩猫」的故事,其实还有后文。
「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在南泉和尚杀掉了小猫之后,赵州和尚外出归来,南泉和尚把之前斩杀小猫的事和赵州和尚说了。听罢,赵州和尚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鞋然后顶在头上出门去了。南泉和尚看到后说:"如果当时你在场,猫儿就能得救了。"
赵州和尚将鞋顶在头上,意在表明南泉和尚的斩猫之举实为本末倒置,妄念是人心的妄念,与无辜的小猫何干?
妄念终究是起于内心,而非外物,南泉和尚最后的感慨也是承认,赵州和尚的行为才是正解,只可惜小猫却再也无法得救了。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沟口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能够知行合一地分清现实与妄念,却并非易事,特别是当他得知,自己一直仰慕的朋友鹤川其实并非死于事故,其实也是并不光彩地因情自杀之后,寄托在「完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瞬间荡然无存了。
既然这世上处处皆是小人,又谈何断绝妄念与般若开慧?
「我是这样想的。如此说来,金阁和人的存在越发表现出了明显的对比:人类易于灭亡姿态,却浮现着永生的幻象;而金阁不朽的美丽,却飘荡着灭亡的可能性。人类这种难免死亡的现象,是无法根绝的。金阁这种不灭的东西,反而能够使之消灭。为什么人类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呢?我的独创性无可置疑。我烧毁明治三十年代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这是纯粹的破坏,是无可替代的毁灭,确实可以减少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于是,沟口精心策划了烧掉金阁的计划。
在火焰燃起后,沟口希望能够进入金阁第三层的「究竟顶」中,在金阁的至高境界中与之共生共灭。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撞不开第三层的大门。感觉被金阁所拒绝了的沟口最终从燃着熊熊大火的金阁中逃了出了,坐在远方的山头上,远看着金阁燃尽,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改变。
(《南泉斩猫》,由 MJ 生成)
六、扭曲
烧掉金阁之后,《金阁寺》的故事也就至此结束了。
如果要问三岛由纪夫想要借这一作品表达什么,那最好的总结应该就是所谓「反抗美的压迫」。
既然是压迫,就理应有反抗,既然有反抗,就理应是「英雄」。但是很可惜,从沟口身上,我看不出任何磊落的英雄气概,反而充斥着阴暗的扭曲。
在沟口的心目中,美与丑是对立的,坚决不能共存的,而且但凡有瑕疵的,就必然是丑的,但凡应是美的,就必须是完美无缺的,哪怕事实并非如此。也正因如此,带着与生俱来的口吃,沟口一味地认为丑陋的自己是肮脏的,是罪恶的,是不为这个世界所容的。与之相对,作为美的象征,静默伫立的金阁就应该是高洁的,是神圣的,是应当在世间永存的。
对于那至高的美,卑微的丑物只能仰望,沟口这般认同,却又暗暗觉得不甘。
由此,我们看到了无数的扭曲与挣扎。
对异性肉体的向往给了他难以自抑的性欲,但他直面真实的异性时又无力施展。
对自身缺陷的厌弃让他始终以孤傲作为伪装,但他又渴望能被周遭关怀与接纳。
践踏孕妇并致其流产时他明知此行不妥,但他又暗自享受这种作恶的快感。
贿赂老师并获得深造资格时他欣然接受,但他又鄙夷希望他继续「进步」的母亲。
……
如此种种,沟口最终表面上生活在一个自我设置的囚笼中,内心深处却任由恶念放纵,直至最后,汹涌的恶流必须找到一个敌人,并用一场毁灭,来解放自己的性欲,救赎自己的人生。
沟口如此,《金阁寺》的作者,三岛由纪夫本人,或许亦是如此。
如今去搜索三岛由纪夫的介绍,或许很难看到多少正面的评价。
1970年,在《金阁寺》发表十四年之后,三岛由纪夫带着自己的私人武装成员冲进了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并绑架了师团长。之后,他在额头上系着一条写着「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在阳台上向着800多名自卫队士官发表演说,呼吁保卫天皇,否定宪法,让真正的武士追随他发动兵变。
只可惜,他激愤的演讲并没有得到什么响应。随后三岛由纪夫退回室内,准备按照武士传统切腹自尽。可惜当他划开自己的肚皮,肠胃流了一地之后,为他介错的追随者却数次都砍不断他的脖子,三岛由纪夫痛苦难忍,想咬舌自尽也未能成功,直到改由另一位追随者尝试,才终于砍下了三岛由纪夫的头颅。
从此,昔日被誉为「天才文学大师」的三岛由纪夫,终于如愿以偿地收获了自己向往的「美丽死亡」。这场高呼着天皇万岁后的切腹自杀,看似壮烈,但于我看来,未免更像是一场小丑表演般的荒诞闹剧。
(自杀前演讲的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中,多次引用了中国禅宗《临济录》中的一段话。
「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沟口与三岛由纪夫,不论出于何心,都是自觉身肩大义,不受人惑,是要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超脱之人。沟口要烧掉金阁寺反抗美的压迫,让自己重获自由;三岛由纪夫要唤醒「麻木」的日本大众,让他们重新效忠天皇。于是两人都抱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奔向自我毁灭的结局。
然而,释家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为了以我之牺牲,换取化度众生,让他人不必受苦,沟口与三岛由纪夫的所为,实则是「我既已在地狱,则众人皆应随我入地狱」的自私之举,为的是哪怕祭献自己,也要让众人一尝痛苦的滋味。
沟口放火,是用反抗压迫的大义包装着泄愤的私心,从未考虑过金阁是否无辜,这场破坏是否必要。三岛由纪夫要求众人随之反抗,则更是表演着一场英雄殉国的剧本,为军国主义的幽灵招魂,让更多人随之踏上不归路。二者看似是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下追求杀身成仁,实则本身陷入在一种扭曲的妄念中无法自拔。
沟口憎恨嘲笑他的众人,恐惧柏木对他的控制,鄙视伪善做作的老师,但他从未试图靠学习与健体来加强自我,也不排斥柏木帮他找女人带来的便利,更不敢揭穿老师为人不齿的行径来发扬正义,最后只能引火向毫无反抗之力的金阁。三岛由纪夫厌恶整个民族没有气节,没有敢于赴死的武士精神,最终却没有冲进美国占领者的军营,而是强绑了日本自卫队的军官,号召大家杀敌赴死,然后在无人理会后切腹自尽。
禅宗道「逢佛杀佛」,求的是破除妄念之扰,而沟口与三岛由纪夫,则皆是顺着自身妄念一路狂奔。
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如南泉和尚斩杀小猫一般,终是本末倒置。一通自我满足式的牺牲之后,妄念的真正根源,压迫的客观实体,仍然安然无恙地存于世间。
其实,一些基本的道理,三岛由纪夫应该是明白的。在《金阁寺》中,他借柏木之口已然将此点破。
「单纯的主观世界无意义可言……改变世界的是认识,不是行为。」
不过,或许是未能知之真切,抑或是没有真正的勇气。
书中的沟口,与现实中的三岛由纪夫,最终都如浮上海面的气泡一样,在自我无限放大的瞬间迎来毁灭,只不过于大海无痛无痒。
参考文献与链接
[1] 庭园细见VOL.3|京都・鹿苑金阁寺庭园 https://mp.weixin.qq.com/s/MlWHTP2xMU2SnMeeR5GJUw